夏日的午間長跑對一個跑步多年的中年人來說仍是一件極具考驗的事情。
高溫,加上身體原本就累積的疲勞,有時候還是讓人心生恐懼。最近我常在10公里之後的回程裡害怕自己跑不回家。
我其實是對跑完步的感覺上癮而不是跑部本身。那些漫長的過程、重複的街道,重複的身體痛苦,每次一想到這我就想起一個作家寫的一段話。他說,他喜歡的是寫完一個作品的感覺,而不是寫作的過程。
我也是。但矛盾的是,這些年確實是因為靠著跑步我才能培養耐心去完成工作。而漫長的跑步過程裡,也確實讓我藉著放空而想出了許多坐在電腦前怎麼樣都想不出來的事情。
今天我沿著市區的主要道路跑了13公里,然後去河堤旁的gay pool游了1公里。在喝了瓶啤酒稍作休息與螢幕運動之後,我和女人約在一間甫開業不久,標榜CP值很高的西餐小館碰面。
女人和我坐在一張略小的桌子。點了兩杯白酒。但從進門之後,她就不停地小聲嗑嗑笑著。直到服務生點完餐離去之後,她才真的放開懷笑了出來。
我問她到底在笑什麼。她回答沒事。
只是因為都太像了。她說。
這些餐館處處在模仿的細節實在令人想笑。她說。你不會感覺到什麼很獨特的事情。你只會想等著他們出錯。你不會看到什麼很新奇的東西在這裡。你只會在東西上桌的時候有拍案叫絕的衝動。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你有聽見那個服務生的臺灣國語嗎?
連這個部分都和誰好像喔我的天啊!
我約略搞懂了女人在笑的是什麼。我也突然察覺這裡播放的音樂電台和某個館子聽起來很像。但我想或許是因為運動過後的鎮定效果,我沒有跟著她一起笑。反倒是她的金色指甲與亞麻色頭髮配上不停發笑的粉紅大嘴讓我想起了什麼。
我說,妳今天看起來很像是某個中年之後才露點的好萊塢金髮女明星。妳記得那個誰嗎?《好孕臨門》裡面演姊姊的那個。
她繼續笑她的。我喝了兩口酒,然後多叫了一杯double expresso。
有時候你或許就是無法否認這個我們賴以維生的餐飲世界在此時此刻真的是幾乎找不到一種讓你真心欣賞的原創作品了。當大家都有白酒蛤蠣麵大家都有墨魚燉飯,大家都有辣炒花枝與蒜味炸薯條的時候,你其實也已經搞不清楚誰才是真正的那個有原始靈魂的餐飲創新者了。
你可以在很貴很貴的餐廳吃到很不一樣的東西,但你的那些對於食物的基本想像,其實早已經搞不清楚什麼叫做好吃。甚至是,你其實也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樣的館子才是一間可以常常去吃飯的地方。
你可以常常在一些西式小館子裡看著那些幾乎毫無訓練也無天份更無吸引力的服務生在身旁穿梭著。你可以常常感覺屁股下手肘下那個高度永遠不能對稱的桌子椅子。更多時候,你會看著那張幾乎是胡亂抄襲的雞尾酒單以及無從點起的龐大的café式菜單然後感到挫敗。
但是,這些地方永遠有著客滿的生意。永遠有等著貪小便宜的客人。永遠有無法在家煮飯只能找個地方圖個方便的吃客。永遠有拿著相機但不吃飯喝酒的男男女女。而這被稱作成功。只要你的位置能被坐滿。只要你的臉書按讚能破千破萬。既使這背後反映的其實是這個城市的餐飲品質持續原地踏步且一直存在著無法改善的惡性循環。
這裡當然不是鬼島。但你無法想像未來的幾年內如果都還是一樣的這種形態的店你還有沒有真的食物可以吃真的館子可以去畢竟便宜的東西終究不會有人從中賺到錢而且只會更加深產業惡化的程度而你只會得到更糟糕的東西。
我們或許正被歷史給大力地嘲笑著因為我們似乎沒有人真的去從歷史裡到新的啓發。眼下的我們也毋需自欺欺人因為我們不過是一群被過去的既定模式給牽著鼻子走的無力世代。
女人誇張的笑在喝了兩大口白酒之後終於停了。她問我,出書的事情有著落了嗎?
沒有。我說。連個屁都寫不出來。最近只去了一個女子學院當了端午節吃肉粽大賽評審。而評審完的心得是,現在女孩子的褲子與內褲的界限似乎很模糊。
就是讓你看得到但是吃不到。女人說。
但我們這樣的中年男子覺得看到就是吃到了吧。我說。
所以你給露內褲的女孩子很高分?
不,露內褲的女孩子給了我臉書和電話。
所以冠軍是吃了多少顆?
15顆,20分鐘內。
長得正嗎?
你說誰?
冠軍。
嗯,有點像苗條版的安心亞。
那露褲妹呢?
像妳妹。
這話題很糟,但女人似乎興趣十足。接連問了很多後續比方說我是否有勾搭小自己十來歲的學生妹之類的愚蠢話題。她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色罩衫,裡頭是有小花圖案的半截式內衣。當她在喝下一口白酒的時候,你能明顯看見胸部那股微微的起伏。她有著中年女人的水袋奶,但形狀討喜。
她說,到處都有人在開餐館,到處有人找她去做研究工作,但就是沒人約她做愛。
我說,那些開餐館的有錢人不都是一些胖子禿子和有老婆小孩的中年生意人?
她說,沒關係真的。只是好想要找到小時候感覺活著的那種衝動。
我們倆口中的小時候,90年代,你的所作所為似乎都是為了找到一個你喜歡的人打炮沒錯。而經歷了這些年的這些總總,沒想到眼下我們需要的,可能也就是和小時候一樣的東西罷了。
真的。不用在早上做早餐給我吃。不用帶我偷偷約會。不用貼心接送我上下班。更不用拿很好的酒灌醉我。只要一個好好的身體和我好好的做愛。可以嗎?
女人臉上的皺紋不知道為何讓我突然忘記了那個好萊塢的女明星而想起了媽媽。我突然覺得一個女人在那些身理反應之外的需要不過只是知識性的慾望在作祟。我從來就沒有感覺我媽媽那一輩的女人會講出這樣的話。
連好喝的雞尾酒都不用嗎?我說。
來杯血腥瑪麗吧!
女人在服務生把我們的三明治與雞肉沙拉端上桌之後告訴我,下次出來吃飯能不能不要再穿得像中年gay了。她說我愈來愈花俏了。
我看著她手上的結婚戒指。
老實說,我還是搞不懂這些中年女人到底在想的是什麼樣的世界。我只知道我們不能接受的是,當你看著別人活得比較戲劇化的時候,就覺得那是一個活得很好的人生。
而我們始終覺得自己活得平淡。
於是我們拼命地把各種符號語言色彩往自己身上擺。這是最簡單,最直接可以表達的戲劇化。
女人舔了舔嘴唇,在吃了一口雞肉之後。
她說,你能幫我嗎?
你知道的,就一些都市人彼此間的那種,社交性的修補。畢竟,你不是真的那麼gay的嘛。
當說著臺灣國語的服務生把我們倆個的血腥瑪麗端上桌的時候,酒紅色的混著覆盆子果泥的番茄汁滴到了我的白色褲子上。我看著這間滿是奇怪上班族與學生的西餐小館裡頭的所有人事物。然後回到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我突然覺得,我們都想要活得很電影。
她買了單。
而我們幾乎是,完全都沒有認真聊到我的連載專欄要寫的西餐小館。
走吧,讓我們離開這個可笑的地方去喝點開心的東西。女人說。
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討論一下,
要怎麼修補彼此之間壞掉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