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9日 星期四

112.











洗衣機無聲的運轉著。空間只剩風扇與冷氣的吹呼聲。一如以往,我在打開房門,對著黑暗說了哈囉之後,才慢慢把屋子裡的燈轉亮,把午夜機器打開運轉。而除了機器,我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生命在我身邊存在著。


窗外的101固定在午夜閃動著身體,在窗外遠方,像是預防什麼人會忘記看見它似的。我的星星每晚都沒移動過,是高架橋上的路燈,是其他建築物玻璃上的夜燈反射。


我讓女人開始歌唱,我噴了點男人的香水,我打開螢幕,在喝水之前,我想像我接續要敲擊的故事。


恐懼如影隨行。回憶隨時會被開啟。這樣的午夜儀式,在一個人搬進這個住所之後,無可避免的成了必然面對的焦慮。一種為何還活著,為何還一個人面對這些,為何仍舊想像開心未果的中年前糾結,


時間過得似乎太快了,曾經想像的瘋狂世界,最後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算數字的日子。人與人之間也是。時間似乎變得太無足輕重了。


妳好嗎?我在螢幕裡頭打下這三個字已經過了上百個日子。既使臉書日益橫行生活,但如果你想要消失在這世界,還是可以做到非常透徹。那些交友邀請可以當作廣告傳單,而陌生人的臉沒有性暗示的就通通刪掉不用多看沒關係。


我時常想到那些下午翹班在咖啡館遇見彼此的日子。我繼續,終於。在這麼多偶然想到她的這麼多日子之後。我說,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又路過了幾次那咖啡館門口,而那扇舊門還在,我還能想起妳推開我接手的畫面片段。


還有碰巧遇見之後的兩瓶啤酒時光。我沒有忘記那是我遇見過最美的笑容在那樣的年紀。在那個青澀的文字控制想像的初來乍到,我時常坐在雜誌社編輯辦公室發呆卡住的時時刻刻。妳總說,是不是很想去偷懶一下呢,在螢幕裡,在那個早已被遺忘的過時通訊軟體裡。有時默契好,我們會在公司內用分機說說話,然後約在運動公園旁,閒聊幾根菸的時間,假裝去了什麼工作的赴約。


我們說了好多好多話,有時是中午前,有時是下班後,有時是一起去外拍而妳當模特兒的時候。我依稀記得有那麼幾天妳跑到南國自己遊玩的時候和我徹夜螢幕對話的那個週末假期。妳說,你明明知道我有男朋友為何還一副這麼不介意呢。你明明知道我不可以喜歡你的。


而我,我說,我沒有想太多,想太多就會失去,然後,我只是想要和妳說話,而那樣就已經足夠。我在人生第一台白色蘋果電腦裡面留著妳的小小嘆息還有我偷偷拍著妳的模糊側拍。我常說,妳是跑道而我是飛機,今天飛不出去,都在繞圈圈。


我最喜歡的幾次是陪妳走去捷運站的那段路程,妳會叫我不用因為害怕氣氛僵掉就一直講話,妳說這裡沒有人需要被持續討好喔因為我們下班了。


後來有天我的硬碟壞掉了,電腦停掉了。而妳和老闆們說了要離開,和大夥說了要離開,最後才和我說,妳要去那裡了,男友很想要妳過去和他一起。


我仍記得的是在那樣的夜晚我試著把自己丟進一個當時不遠但現在很遠的記憶裡,那個音牆很大的舞台上,我把一條紅色的導線插進吉他的屁股後座之後,用力腳蹬破音效果器而開始的巨大轟鳴。我記得當時的我只想要那樣的吉他音牆讓我再度忘記現實。但真的好遠好遠,遠到我在那時一個人住的頂樓加蓋裡頭,無聲無淚的哭了出來。蜷在地上,直在睡去。直到醒來之後,我在灰矇矇的清晨,寫了那台黑色計程車的故事。給妳。給我自己。


我開始知道並且記得,我想要寫下的愛情故事,是我們都在裡頭但卻不存在真的愛情的都市故事。


妳總笑著說我很特別。我想只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出口愛和喜歡。我想我很清楚我沒有擁有這些東西的資格不管是當時的人生狀態口袋數字甚至照照鏡子就知道的既定結果。


幾千個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而我仍然時常被意識流動之間的敏感給觸動了想念。既使大多數時間在現實的工作折騰之間我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幾乎就像是將被折斷的破碎感與無能為力。


而經歷了這麼多。我終究還是只寫得出妳好嗎三個字在這些數也難數清的諸多日子裡。


在游標之後與之前。我偶爾搜尋妳的名字在那些框框裡,我偶爾遇見以前的同事聊起妳。然後我們全都開始變老,變得陌生,最終也變成了那種,


喔你還記得她嗎?她後來和一個誰結婚,但好像又自己回來了。



我在那些有時快樂有時憎恨有時哀傷的漫長日子裡,藉著傷害彼此的人事物景,似乎成了一頭成年的沒有太多感情的動物了。如果這是注定的必要。關於真的長大,關於變老,關於生活變得更好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我不敢想像真正碰面會有多少久違的客套或是為了化解尷尬的無聊對話。場景裡頭如果只有我和妳,我想我只會和妳說,沒事的,剛好最近因為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日日夜夜,所以碰巧想到了剛上台北那陣子的辦公室時光,以及妳。這樣而已。


妳好嗎?

我沒事的,我還可以,如果妳也聽到過了什麼。



我或許有發出微笑。我想像有個女孩也在微笑。但我發現這是三年之後我再度寫了一長串關於自己而不是工作的東西而且完全不需要修飾。在女人結束歌唱,而洗衣機開始發出聲音之後。我說服自己得有個結尾。


半空中的房間,我一個人,癱著,沙發上有男人的香水味,而我不再害怕睡著。



嗨,妳還記得嗎?



有陣子我很常夢見妳,在那些喝了點酒的夜晚。我夢見妳的身體纏著一條紅色導線,沒有吉他,而妳沈默著,肉體懷著小孩,沒有說話,沒有招手,沒有太多表情就只是讓我看著,


然後愈來愈遠,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我還是會夢見這些,這些年,有時候。但我想和妳說,這真的好難好難,再記起妳真正的臉。



好難


那張真正對著我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