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0日 星期四

96.










我把咳嗽糖漿倒進杯子,和紅酒加在一起。也不能說是偷偷,但我並不想有人發現這個小舉動。稍早,穿著清涼的西藥房老闆娘說,這個有加了東西的,比較有效。我買了三瓶。一瓶在公車上聽著爵士樂時就喝掉了,另一瓶配著剛剛抽的那管菸,然後我現在要來試看看,加了紅酒之後是不是會比較來勁。


牙套餐酒館的晚餐時段供應的是一種過時的台式西餐。比方白酒蕃茄燉的豬五花肉配上自製的小割包,炸過的馬鈴薯搭上紹興酒風味的香腸與煎得脆脆的半熟荷包蛋。有時候會有一些內臟特餐,限量的,有時也會有用西式烤肉汁做的日式咖哩飯。油封鴨腿配上榨菜與廣式炒麵是必點的招牌,但多數時候我只想來這裡吃一點沾了地瓜粉去炸的炸雞與一盤加了大顆牡蠣去煮的法式蕃茄燉菜。啤酒要喝的爽快是這裡主要的氣氛,所以一些常駐在門口邊靠窗位置的男男女女,每個人桌上多的是泡沫消去的啤酒杯與各種花樣的空啤酒瓶。也有另一種氣氛,是把白葡萄酒當果汁在喝的那些,多數是女人,年輕的熟齡的都有,杯子是整個捧在手裡的,乾杯是家常便飯的。


我習慣坐在靠近廁所的位置,好處是這裡離電視機比較近,壞處是,這裡氣味比較雜。生意好的時候,油煙味重,生意差的時候,有些洗手間的氣味。但大部分時候,對我來說,就是習慣就好了。一個人的城市,有張桌子,像家一樣,沒什麼好挑惕的了。尤其是近年常會有入夜就心慌的焦慮,我常需要回到這裡。一點酒精,一些酒精,一堆酒精。一點食物,一些食物,一肚子食物。我喜歡這裡的氣味,總之。


老闆的女兒今晚穿著白色牛仔短褲和長袖的毛線衣,短短的圍裙下面是一雙黝黑的長腿。我喜歡她不是因為她美,而是相反的,我覺得她好普通,好單純,好有想像空間。光是想著她小小隆起的胸部與臀部赤裸的樣子,就讓我值得多喝兩杯廉價的紅酒來讓想像更趨真實。她,一點時髦感都沒有的年輕女孩,微微露出的部分皮膚在我眼睛裡,就像是一朵剛被採收下來的香菇。


我喜歡吃生的菇,而這裡就會做這種料理。一盤生的筊白筍與生的蘑菇做的沙拉,配上一點炸過的酸豆與烤透的朝鮮薊。我用叉子翻動著食物,電視機裡正在播著巴黎一年一度的金內臟美食大獎賽。女孩的媽媽偷偷和我對了眼,女孩的爸爸在和一群老人討論金門高粱與大麴。我喝光了杯子裡的特製紅酒,甜甜的,直覺想起了,#覺得養生。


有時候為了逃避工作與生活裡的現實我會來到這裡,但常常是來到這裡之後又想起生活有點現實工作有夠難搞。我想很多人一定都願意嘗試用每天花點小錢來找到一些無關道德感的開心,但對我來說,如果每天能有時間想起一些失去的東西與曾經有過的記憶,那麼多花一點錢,我也非常願意。於是在喝了點酒與喝了很多酒之間的這個過程裡,那些不經意出現的老面孔,一些不能對人提起的情慾以及不被滿足的慾望,就成了我上癮的原因。如果有人找到我,在這裡頭,我會願意與他分享這些。但可惜的是,我一直是漂浮在自己的公海,沒有遇見任何一艘船與一個人。我看著電視機,想著某天老闆的老婆喝多了之後幫我打手槍的經過。我不確定她記得,老實說,我也不確定我記得的是真的。我沒有射給她,但我有付錢。我記得的是這樣。


我記得的是,那天夜裡我和她說了我的故鄉與老情人,我的妻子與我的女兒。我記得的是,空蕩的漆黑的打烊的餐酒館裡,有淡淡的悲傷、不滿足,以及不情願被困住的靈魂在說著話。有空虛的肉體在酒精裡被撫摸著。有液體,有呼吸,有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在走著。我醒來,沒有後悔,是後來的咖啡提醒我,酒精這傢伙再次把我推向了活著的灰色邊緣。


於是我發現了咳嗽糖漿可能有點效果在我想起了這些畫面與文字組成的當下。女孩忙碌著,女孩的媽媽忙碌著,女孩的爸爸忙碌著。我以為女孩撞到了我然後我緊抓著我的酒杯。然後我想大家都在看我。於是我緊盯著電視機裡的紅髮女人吃著一條長長的豬腸子邊吸邊吮,旁邊一群男人拍手叫喊,鏡頭轉到一群小孩子已經哭得離譜,評審滿臉通紅,而女人的白色背心沾滿了大量滷汁。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看到了明顯的激凸,但我覺得女人的胸部晃得好美。


手機陪著口袋裡的錢被我掏落地板時,老闆笑了出來。他說難得,我今天酒量不好這麼早就ㄎㄧㄤ 掉了。他陪我走到門外,給了我一支傘,提醒我等一下雨會下大。他知道我總是走路回家。牙套小館,他開玩笑說過,取這名字是為了紀念第一次幫他口交的馬子。但真正的故事是,牙套小館是他和當時的女友一起開的,而那時候他的女友,就叫做牙套。而後來的這些年與這些人,每晚上演著的吃喝戲碼,就逐漸把牙套變成了一間活生生的餐館。至於那牙套是什麼樣的女人,我只能想到的是,一種奇妙的,又得處處小心翼翼的口交動作。


雨很大。每個城市的痕跡都帶著強而有力的水聲。我撐著傘在回家的路上。點不著的菸只能含在嘴上。我想起寫著部落格的大叔可能正在某個點著燈的窗戶內對著螢幕喃喃自語。我想起穿著比基尼的女人正在房間鏡子前自拍著腹部肌肉的姿態。我無法繼續工作今晚。我無法創作,無法敲擊,無法建構與鋪陳。如果可以我還想多喝點咳嗽藥水,我喜歡這種爛泥拖行意志的感覺。我知道我在笑,我知道我一回家就得毀滅,但我無處可去。


暗夜在雨和城市的對話裡擴大了我內心的虛無。我蓋上棉被,然後聽著我的下體發出的鼾聲。我沒有勃起,但我知道有人就在那裡,等著吃下我所有的。暖暖的,我查覺那個呼吸,像一朵開了口的香菇,在女孩的肚臍眼上。濕濕的我在夢裡,決定要好好睡下去。



在買了咳嗽藥水之前,穿著清涼的老闆娘告訴我,要多吃藥,病才會好。所以我吞下了她嘴裡含的全部藥丸,管他是什麼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