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被女孩邀請到仿冒者聯盟的其中一間混搭式小酒館晚餐。
起先我是拒絕的。因為害怕被認出來。但為了新一期的季刊題目,想想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仿冒者聯盟這個字眼第一次出現是在《左手》雜誌上。那是一個和這些能力極好的仿冒者翻臉的專題報導。因為一開始我們是用很專業的角度去取信這些被訪問的店家,但後來發刊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那一期的封面標題是仿冒者聯盟。當然,小寫b仍是主要編輯,我只是隨刊外派的攝影。我想幾年過去了,這些人或許不會記得我們倆的長相了。
仿冒者聯盟最厲害的其實是他們可以不停地藉著仿冒別人的外國的甚至是突發奇想的毫無邏輯的餐飲點子來賺到錢。更厲害的是,他們總是可以找到願意被他們牛馬幫他們賺錢的年輕員工。這是連那些被仿冒者都不得不接受並且認輸的一項事實。
仿冒者聯盟有一個共通點是,他們都自認,甚至是真的,運氣就是比別人好。即使他們開的餐館卡在不上不下的局面已經多年,但仍然可以維持時常客滿的情況。不過,時常客滿並不代表這是一間值得被大家尊敬的,或者說,是會讓真正的餐飲人想要去上班的的餐館。
就像現在,整個餐館鬧哄哄的,但裡頭盡是真正的餐館不想要的那些白痴客人:貪小便宜的年輕上班族與學生、帶著小孩和嬰兒推車當老大的媽媽團體、桌上擺著自己帶來的廉價紅酒又高聲說這裡不會收他開瓶費的中年男子、被媒體和大飯店聯合封殺的惡質部落客,還有一些仿冒者聯盟裡頭前來互相打探生意與聯絡感情的餐飲同業。
對我來說,這不是會賺到純粹獲利的餐館。這些白痴的客人不僅特殊的要求多,愛賣弄的成分多,更是小氣到連給小費的觀念都沒有。這裡不是什麼值得有企圖的餐飲人投注心力的地方。整個地方幾乎是徹底的失控。品味壞掉的程度更是遜到連來這裡吃飯的妹都很遜。那些妹從打扮到長相到談吐到帶的牙套甚至是講的笑話都讓我覺得整個餐飲圈根本是在倒退走。
今晚這間餐館的特色是,掛著法式小酒館字眼,但卻賣著比薩與比利時啤酒。他們打著小酒館的旗號,但整個菜單的內容卻大量地著墨在澱粉類食物。葡萄酒品質低俗,更沒有放得上檯面的調酒。沒有懂酒的外場服務員,甚至是看起來就是老板的那些人,都讓你感覺是比較喜歡製作咖啡與紅茶的藝文派人士。
女孩說,這家餐館因為離公司近,她已經很習慣學會怎麼使用它了。最好的模式是,不要點比薩不要點燉飯就只是來個麵包沙拉,然後用熟客價錢點上幾杯他們架上收藏的純麥威士忌最後再來個甜點就好。
這一晚,她想找我簡單吃個飯,去幾個我熟悉的酒吧喝一些真正的調酒。她說,最近剛應徵到新雜誌的專欄,調性是扮演一個城市記錄者,希望我能給她一些意見。
當然,對於這類話題我的說辭都是這個城市的這個圈子其實已經無聊的要死了,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正經事值得記錄的。真的就像是錢鐘書寫的《圍城》。外頭的人都還想進來,但裡頭的人,我們這些人,其實都好想出去。
我和女孩說,現在的我,其實很認真地考慮一些老人的邀約,到上海一些新展業的飯店作業務式的研究。但我還是認真地建議了她一些方向。比方說這種仿冒者聯盟的餐館,就是一個很好的重寫題材。
我說,有個開頭不錯或許妳可以寫寫看:
『仿冒者聯盟開的館子最好玩的地方在於,他們的服務方式也在模仿他們唾棄的,類物流業的餐飲企業所教育出來的作業員模式。而就這一點,那些連鎖餐館裡頭只會笑笑地對你唯唯諾諾然後等著領股票的員工,可贏過這些仿冒著太多了。
畢竟他們可是真心地在對客人笑。因為他們有小股民投資的股票可以拿。這可不是仿冒者所教育的那些員工學得來的。他們能感覺到的,幾乎,都只是一種抽象的熱情以及紙上談兵的紅利分配。
而最最厲害以及荒謬的一點是,當模仿者聯盟的老闆成員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來的一種精神感昭,他們會真的開始以為自己是復仇者聯盟了。
他們會把那些他們都在抄襲、靠著原創點子賺到錢的人當成邪惡的敵人與大魔王,然後一起攻訐。並且互相勉勵彼此,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戰勝這一切不公不義,贏得最後的勝利。
但,這不是很弔詭的事情嗎?
他們嘴裡所謂的贏得勝利,其實也不外乎是他們都可以開更多的店,
賺到更多的錢罷了。』
店內廣播此時正播放著David
Bowie的〈Heroes〉,老實說,聽起來真覺得格外諷刺。
餐館內依舊鬧哄哄的。女孩脫去了她原本罩在細肩帶之外的薄外套。似乎在準備著更進一步的談話內容。
她肩膀上有雀斑。手臂上有幾顆痣,像是星座般的不規則分佈著。
我喝了一口聽說只有義大利工人才喝的義大利啤酒。然後我他媽的突然驚覺到一些事情。
我發現,我或許根本不該和這個不算太熟也沒有想要上她的女孩子說出這些事情的。因為最壞的情況,我真的忽略掉的情況,是我有可能已經被她給他媽的記錄下來,
成了她真正的題材了….
女孩伸手調整了一下內衣。
她問我,我們當時是怎麼在這樣打壓的資本環境裡做出《左手》雜誌的?
我的嘴巴還停在啤酒瓶口上。我確實思考了一下。
然後,我決定開始說我曾經講給那些仿冒者聯盟的人聽過的那些鬼話。
我說,我們其實都只是運氣好。
都是亂做就做出來的。
真的。
就像是在講一個自創的低級笑話,
然後讓大家聽了笑得很開心罷了。
然後讓大家聽了笑得很開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