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灰矇矇的雨讓人想起韋勒貝克。
想起村上春樹。
想起彼得漢克。
從進門之後,她沿著走進房間的路線利落地把身上所有物件都褪去。隱約地,你能在她身上的晒痕與身體線條之間看見一些時間留下的皺褶與紋路。
她在泳池旁的咖啡館找到我。
精品百貨的高級超市裡,我們喝著啤酒,討論對方與對方交往的對象愛吃的東西。
我們拿著節瓜與水蜜桃比劃了幾下。
削好的筍子放在真空包裡頭活像是一些發育不良的稚嫩奶子。
她說她的乳頭有食用色素和保鮮劑。
我們在咖啡館決定要回她家做一頓給她的同居人驚喜的晚餐。有點像是旅遊生活頻道裡頭睡哥廚師到你家那種節目效果。
我們決定做一個水煮根莖類蔬菜拌蛋黃酸黃瓜醬,有點北歐風味的沙拉。燒一塊低溫烘烤的豬梅花肉排佐茵陳蒿和奧勒岡混合的香草鹽。一份拌了罐頭番茄醬汁與焦化奶油與罐頭沙丁魚與新鮮羅勒葉與羊乳起司的羅馬風味義大利麵。甜點我們則決定要去買她們倆個都愛吃的雙份奶油香草橙花烤布丁。
她們的用餐空間頗有情調。在一間老大廈改裝的小型商辦住宅裡。諾大的餐桌就是中島台。旁邊有雙門冰箱和小小的紅酒冰櫃。一台從跳蚤市場找來的老式推車放滿了烈酒與調酒器具。一只電子爐,一台正常的家用瓦斯爐,以及一座傳統式的長長的不鏽鋼流理臺。很大的裝潢突兀感是她們在天花板與牆壁上做了很多壁掛與吊架。一些零散的鍋具,廚房用品,布巾,成了有形體與色彩的裝飾。
她走出房間。拿了開瓶器在我面前的中島台旁坐了下來。她說雨和雨所構成的敲擊是一種都會才有的情境電子樂。她的身上穿著絨絨的黃色小短褲與淺色的短背心以及一件很簡約的黑色內衣。所有物件,其實都只像是輕輕地掛在她纖細的身上罷了。
雨聲變大。她放了一種我未曾聽過的音樂蓋過雨聲。大提琴的聲音是節拍。我們開了一瓶叫做都蘭山的白酒。但卻有濃濃的加州味。她說這酒讓她想起重慶森林那部電影。
我們一邊清洗蔬菜一邊煮著鍋爐上的湯湯水水。我們邊喝酒邊交換生活上的看法。我們也聊起一些很多年沒有聊起的關於老朋友關於家裡關於交往對象關於兄弟姐妹關於工作過的總總曾經。我們突然想起一個大學時代我們都曾經很喜歡的人。一個T。一個面貌嬌好家教甚好經濟不錯讀書工作都很有態度的人。然後我們聊起了威士忌。不知道為什麼。
她說她喜歡的威士忌,是一種像是小時候第一次聞到比賽用的棒球那種味道。是一種很特殊很特殊的皮革味。她要我想像那種令人愛不釋手捧在手心的味道。但我突然開始想像她的同居人是不是也有著這種味道。我們用手持型果汁機打碎番茄泥。她說她大姨媽這個月還沒來。
男朋友最近還好嗎?她問。
我沒有回答。
雨聲很大。
我沒有回答。
雨聲很大。
因為我最近和女人在交往。
我其實很想告訴她,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一些關於她的身體與心底的敏感與脆弱。當我隨著年紀而加深在城市裡重複轉動的同時,我其實都很想要找回一些熟悉與熟悉中帶有的一絲絲的溫暖。關於人關於事關於景關於物。我常在一個人的午夜電影時想要找一個男人做愛。但我也常在白天醒來時想要摸著女人的臉喝一杯溫溫的淡淡的黑咖啡。
我游泳並不是為了運動。我是為了忘記羞恥。我這樣告訴她。然後她笑了。所以我們現在都敢穿比基尼了。我抽了一根菸。想起一個重疊的早晨記憶。我幫男人戴上帽子而女人幫我綁了頭髮。
她說她們年底會去一趟義大利。或許。去找一些新的葡萄酒和農產品回來做點新生意。但也可能去荷蘭和倫敦。去找一些可以合作的活動與罐裝飲料。她告訴我,這些生意只屬於九零年代成長的我們。只有我們才做得起來因為我們知道怎麼珍惜這些得來不易的瘋狂與脫序的附加品以及藏在這其中的沒有邏輯的金錢數字。
我們先吃了一些橄欖麵包。然後我把一些該冰的該放冷的都備妥好讓她可以在同居人回來的時候瞬間做成一道道可吃的食物。我告訴她我要走了。
然後我們親吻。
我告訴她我要走了但是我們親吻。
我告訴她我要走了然後酒杯空了。
我告訴她。
我不再是那樣的我了。
妳知道嗎?
在記憶中,
我們其實不知道我們能活到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