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火鍋店就在那個巷子裡靜謐地亮著它的招牌燈。遠遠地,你不會感覺到什麼。巷子太靜而夜太暗。但愈靠近店門口,一種溫溫熱熱的氣息一種吃喝吆喝的聲音就愈是強烈。隱約的,一種讓人熱切地想一探究竟的氣氛從木頭門內不停地傳了出來。
你進門,找到位置坐下。在榻榻米圍成的矮桌子,或是矮椅子延伸的長吧台。你的腳可以伸進桌下,也可以蜷在吧台下。你很容易感到舒適。就算整個店裡頭滿是人群你也不會感到擁擠。這裡永遠是一種滿,但卻也有一種放鬆。人與人之間會偶有交集,但大家的注意力都會專注在自個兒面前的那鍋湯湯水水。這是這個城裡獨有的午夜火鍋。一種移民式的風格。基隆沒有高雄沒有花蓮沒有台中台南都沒有。
這裡有很濃很濁的湯頭。雞湯或是魚湯。用黃皮雞和黃魚去熬的。火鍋上桌的時候,裡頭一定已經擺滿了大量的肉與蔬菜。這是一種只要一上桌就會讓人很想舀湯來喝的火鍋。這是一種感覺很港口很勞動階級在吃的火鍋。這是一種不假掰很直接的加湯加肉加餃子加丸子的那種火鍋。你可以要一碗飯,也可以要一碗雞蛋麵,不脫火鍋的基本吃法。這是一種料吃完之後一定要用剩下的湯煮個麵或是用白飯煮成粥來吃的火鍋。
這裡頭的一切,反映出背後老闆的出身背景。這不是吃外省菜長大的人會煮出來的味道。這是一種藍領滋味。是一種教化與成長文化異於其他人才有的飲食體悟。你感覺得出來這裡面有文化,有故意營造的低俗,有無法模仿的人生滋味。但本質上,這是一種很容易讓人從comfortable吃到uncomfortable的深夜食物。因為你很容易會吃撐了而在隔天起床時感到腸胃不適。
我獨自坐在吧台尾巴的位置,吃著魚湯火鍋最後煮成的雞蛋麵。啤酒還剩一點。吧台裡頭,熟識的年輕女店員穿著深藍色tank背心在我面前彎腰工作著。她很會做調酒很會做菜很會說笑,除此之外,她也很會幫人整理床鋪。編輯前輩大A遠遠瞧見了我,暗示我過去。他的隔壁坐著台灣最頂尖男性時尚雜誌總編Green以及一個亮眼的女人。
Green在上個月和我一起喝醉過。或說,我只是累,而他很醉。那其實是一個百無聊賴風和日麗的星期一,我們碰巧在一個食物拍攝場景遇見了,然後莫名其妙地展開了一場12個小時的吃喝馬拉松。
9間店,他說,他喝到整個臉都綠了。他說,他很不爽。因為這一天的全部內容都被我寫上了雜誌。雖然我將他匿名寫成Blue,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他。那一晚,我還帶著穿短褲與帆船鞋的他走進全城裡最頂尖的紳士酒吧,然後拍了照。那一晚,其實我看得出來大家對這個時尚總編有多禮遇。讓他喝免錢的不說,女服務員任他吃豆腐不說,重點是大家都還能對他那不合時宜的休閒穿著視而不見。
我認為這些人對於真正餐飲圈子裡的人的喝法是無法承受的。如果不是和我一起,我想他不會混喝這麼多種調酒與威士忌與啤酒與葡萄酒。那是一種猶如外太空跳回地球的自由落體喝法。我在雜誌上是這樣寫的。總之,他的臉現在是充滿暖意的紅而不是臉色發青的綠了。
大A說,他碰上了一個很怪異但很新的案子。他說,最近有跨國餐飲財團開始養一些情報人員。這些人通常都由圈內人轉任。這些人通常都可以到處在吃喝但而且博得大家喜愛。這些人能研究出許多餐館的缺陷然後寫成報告。這些人連一個話術都可以拆解出許多有機體的服務組合供頂尖餐館的營業系統設計與應用。
大A說,他聽到風聲。從一些餐飲高層。他說,這個城裡有人正在物色這類型的高手然後吸收。薪水很高時間自由,即便任務可能很多,但重點是,能到亞太地區的所有大城市裡做這類型的滲透工作。
我是聽得入迷,但對於Green旁邊的女人多了點興趣。她手長腳長,有著淡淡焦糖色的發亮皮膚。或許是因為吃了火鍋身體發熱而浮起微細的汗珠才讓她的皮膚發亮,但又或許只是我眼花了也不一定。她身上的海軍式條紋背心明顯過緊,露出半罩式的內衣紋路,胸前有點凸起,但我不確定那是奶頭的形狀。我看著她的金色耳環,看著她露指的高跟鞋與藍色指甲油,看著她盤在頭上的長髮出了神。而大 A的聲音顯得聒噪,糊成一團。直到一個手掌在我臉上乎了一個耳光。
大A說,他們盯上我了。
然後我看著Green。他們是誰?
Green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喝一整天還能記下所有細節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帶種把一個時尚主編當做小寵物般地餵食,並且吆喝他一起到處騙吃遍喝的。不是每個人,真的不是,能又低調又巧妙地和城裡所有年輕的頂尖餐飲人混得這樣熟捻的。他說,他被迫推薦一個這樣的人,不然他在路邊尿尿的照片就要被登上數字八卦週刊。他說,他有形象,而這個工作的人選,全台北應該沒有幾個人需要去多做思考的。
我喝光了Green桌上的那杯橘子汽水,順手也把大A面前的威士忌喝掉。然後看著他們旁邊這位明顯太過漂亮而不應該是這裡會出現的女人。
Green說,她是來面試我的。
她說,她叫做Vesper。
突然間我覺得全身怪。
這些人,
真的以為自己是來演007的嗎?
真的以為自己是來演007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