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1日 星期二

12.






她靜默的躺著,在鋪滿了白色絨毛的浴缸裡。她平靜的表情,眼神失去焦距,就像是放在玻璃櫃裡的洋娃娃。看著她這副極為病態的模樣,我的心卻和她的表情一樣平靜。她穿著一套類似比基尼的桃紅色衣褲,與她蒼白的膚色有種視覺上的反差。我將她伸在浴缸外的手上的那隻菸拿了過來,丟進馬桶裡。浴室磁磚上放著一個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櫻桃蛋糕,我記得這是前天我買回來放在冰箱的。她的手上沾著些許的巧克力醬。這整個畫面很不真實。我還記得她,在浴缸裡貼滿絨毛,然後躺進去,很舒服很像在雲團裡面游泳。


在絨毛浴缸裡,她的兩腿間,散落著一些白色小藥丸。隔著一段距離看來,很像是一群無頭綿羊散佈在一片白色草皮上。


我覺得她的藥開始愈吞愈多了。但如果她不用藥,我想我會更麻煩,因為她會不斷的出麻煩。我曾經在凌晨走遍這棟舊公寓的附近,然後在一個小巷子旁把全身擦傷的她抱回家;也曾經在夜店旁把一堆該死的小鬼頭趕走,然後背她上計程車;至於她徹夜不眠,跑來我的房間發呆的次數,我早已忘了。她或許是真正的,徹底的,已經在這個不屬於我們的城市裡迷失了,所以才會變得如此。


那種迷失,就像7-11,永遠都會在那裡等著她上門似的。


我常被她的房東叨,她音樂總是放得太大聲。其實我也知道,只是我沒有辦法。我在離她兩層樓高的四樓,我的房間裡,就聽得到了。有時她會一直從重複撥著Alanis Morissette第一章專輯裡所有的歌,或是The CranberriesDreamsLinger,一整個早上;有時則會在下午大聲放著OasisWonderwallStop Cryin Your Heart Out。更大部分時候,則是放著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的龐克音樂。反正,除了我也認得的歌,其他全都吵到一個不行。我究竟怎麼和她搞上的?是因為我們都是異客的原因?或是我們只是一樣被空虛無助所困的人?她曾和我過,我們這樣不是在一起,我們根本就不需要在一起,因為我們是同病相憐的人。我認同她的,也喜歡她的若即若離;因為我是個標準工作狂,我他媽的一點不想要在年輕時就放棄任何可以追尋夢想的機會。或許我只是喜歡她的病態,但這或許這也是我的病態。操,為何會變成這樣?


我們第一次邂遘是在這棟破公寓的樓梯口。我還未睡醒卻又不得不出門上班的某個早上。她穿著白色的緊身背心與一條三角褲,瑟縮在三樓與四樓之間的角落裡。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永遠都記得那個感覺,那時我就是沒辦法把她當作一個神經病發作的女孩然後轉頭離去。我心很認真的認為這就是我該遇上的-我相信或然率大於命運-尤其是當一種你完全沒想到的事但卻成為事實時,你就得認清並且認真看待眼前的狀況。我著她失神的臉,好一陣子;她有一頭毛燥的褐色短髮,幾束晨光附在上面;她的臉頰有些許雀斑,蒼白的嘴唇。然後她把手伸向我,帶我回家可以嗎?我抱起了她,然後在我的房間將她安頓了下來。那天我還是照常去上班,有點遲到,但整天上班的過程中我一直想著她那雙骯髒的手指,她的臉,還有她身上的奇妙香味。我留了一張紙條在床邊,寫上我的手機號碼和名字;於是我一休息的時候就不時的拿出手機察看是否有未接來電。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不用手機的,她她除了醫生與遠方的爸爸之外,不需要和誰連絡,也不想誰和她聯絡。那晚我急切回到家,開門,然後發現她還熟睡在我的床上時,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她就像是沒有翅膀的米迦樂,靜靜的,安穩的,裹在白色棉被裡。我煮了麵,然後輕輕把她搖醒,那是我們第一晚的互動:一碗乾麵,與一杯橘子汽水。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病,為何會自己住在這裡,為何會有那樣序的行為,但我心裡其實有一點小小確倖,她似乎是我得在這個寂寞城市裡交到的一個朋友;唯一的朋友。


我第一次進到她的房間時,她用了一種很俏皮的笑臉看著我。她這是她爸爸以前的畫室,所以牆壁以及地板上還留有些許顏料的痕跡。她也畫畫,她那是安撫自己用的。整個空間沒有多餘的傢俱;舊沙發,電視,佈滿雜誌與相片的茶几,幾個畫架與幾幅看不出形體的抽象畫。她很愛用綠色,我看到了一幅用了各種綠色畫出的類似天空雲的畫。不過更令我注意的是,在正對窗的那面牆上,貼滿了梵谷畫作的明信片。這是她爸爸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一間小房子,一大筆賣畫賺來的錢,以及一個老式的電話。她平時靠當模特兒賺錢,但她這只是出去玩的理由,因為她根本不用賺錢,也不想賺錢。她有一個白色木頭作的大衣櫃,裡面滿滿是衣服與鞋子,很像一幅東京裏原宿的縮圖。


她常在我下班時站在我家門口等我,有時會刻意打扮過,有時則穿著衣褲;然後不是約我出去玩就是希望我能陪著她直到睡著。我們一起去跳過舞,一起在東區喝醉過,一起坐在西門町捷運出口抽完兩包菸,一起去拍照,一起去逛街聽搖滾,一起在咖啡廳看書。當然這只能算是她還正常的時候才會做的事。當她還算清醒時她會一直與我聊天;聊她為何會來到這裡,曾經與誰遭遇,曾經去過哪旅行,曾經發生過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偶爾我們也會下廚,一起吃飯,在我租的地方。她很喜歡吃法國土司,任何時刻,而我有時候喜歡在煎得金黃的吐司上面,再放一大球香草冰淇淋給她;她愛死了這種法式煎土司。她她一直很愛巴黎,但對巴黎到底可以吃什麼東西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然而我我不知道巴黎長什麼模樣,但對巴黎餐館與咖啡館倒是小有研究。我喜歡她吃東西時的臉,很清新,舒服。或許是她正放鬆著,所以也讓我感覺放鬆吧。


但是一切再回到眼前她這副躺在絨毛浴缸裡的景象,我的心其實很掙扎。這讓我感到痛苦;她似乎是我必然得面對的痛苦。這個城市到底是太過疏離才會讓我遇上她,或讓她遇上我。我想起她第一次全身赤裸與我相擁的感覺,她就像是一具渴望安撫的空洞軀體,希望藉由我的身體傳給她溫暖,希望我能充滿她;我們彼此相望,接吻,擁抱撫摸,直到黎明來臨。她讓我知道她沒有吞藥時,就會像這樣,徹夜不眠。


此刻我很想就放任她這樣沉落,轉身把門關上,或許明天再來看她時她就又會變正常,或是,她就會就此消失。當她的鐵門未關時我就知道是希望我去找她的意思,但每次一開門我得面對未知的失控情況,這讓我很掙扎。她就像是這個城市的天氣,晴天的時候很迷人,但大多數的雨天卻都使人感到灰心。如果我們一起離開這個令人灰心的城市,她的狀況會變好嗎?但我們能去哪?就算有足的錢,我們要怎麼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安然自在活下去?看著她的臉與這不可理的絨毛浴缸,我突然想帶著她搭上夜車回到我的南部家;這會不會讓我們有新的開始?但我怎麼能服自己放棄原本來這城市時所懷抱的夢想?


我摸摸她的額頭,拾起一顆小藥丸,我看見她的眼神逐漸轉向我;我有點倦了;我想我是否也該吞下一顆,然後和她一起躺進這絨毛浴缸裡,好好睡上一覺,或許明天醒來,就什麼也不會記得,什麼也不會煩惱了


而明天,新的明天,這城市應該就會仍舊如同我以往想望中的那個樣子,讓我繼續投入我的熱情,而她繼續自顧自的旋轉其中。



stilnox
( 20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