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9日 星期一


Photography by C. Lin




菸。

一根接著一根。一根接著一根。
就像是沒有明天那般,強烈地需要往身體內吸入濃熱的煙霧。

她半裸著。算是吧。蜷著腿,獨自坐在那張酒紅色老舊的皮製單人沙發上。

她說,想知道我怎麼修剪自己的陰毛。
她說,你是因為想像自己是個沒有道德價值觀的人,所以才會到了這個地步。

然後,一口紅酒消失在她豐滿有菱角的嘴唇裡。接著吐出一口煙。


她說,她的展覽不是拍賣。只能看,不能動手。更不能喊價錢。
她說,即便有人勾引我,偷摸我,也不能有所反應。

她說,記住,只能看,其他的什麼都別想。
她伸出手,似乎是希望有人拉著她的手。

但這裡只有我。

她說,我的身體看起來不錯。


一間老舊的只有泥牆與立燈與簡陋傢具的老公寓,我被引導著。


我不是來看展覽的。我其實只是無聊。


無聊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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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沒有意義的文字,一罐白色噴漆,一條黑色的重新挖過又鋪的柏油路。


「還沒拿到錢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是說說聽聽就好。」


我看著一個買空賣空的煙草業務和一個靠佣金買樓買車的烈酒酒商,站在一台馬力十足的銀色奧迪R8旁邊。後頭,一個從未離家住過的年輕男子正跪著求婚,對象是一個帶著牙套沒有奶子但乳頭有穿環的空姐。他們在交往的時候養了一隻大便很臭的大型牧羊犬,和他們倆常常同乘一台破機車,在各個跳蚤市場穿梭。


一個喪失敲擊鍵盤邏輯的中年雜誌編輯在向我招手,想要兜售一個淫蕩的賺了大錢的通俗愛情女作家。我看著一張床,棉被未折,丟滿許多團狀衛生紙。床邊有一本書。《大賣空》。


一個被金馬獎提名過,整形過,被買過的年輕女星,和一個穿金帶銀騎著野狼125的便當店小開,站在KTV包廂裡面,周遭滿是翻倒的牛肉麵台啤麥卡倫以及塑膠冰桶,我踢到一個胖老外,倒在沙發旁,嘴理用標準但酣醉的中文語調念著:「12碼罰球不進真是懦夫!」。

一個沒有下巴全身刺青披頭散髮的廚師和我說話,他說,是兄弟,第一次口交就讓給他。旁邊一個露臀露胸豐唇大眼的洗碗阿姨笑了,滿嘴金牙。一隻被烤到污漆嗎黑但香味四溢的烏骨雞被幾個可愛的小朋友分食著。我站在洗碗間與垃圾桶與堆滿骯髒布巾的推車中間,看著一個像是自己年輕時候的笨蛋被丟著大量雞蛋。渾身沾滿了稠稠的蛋白質。


一個濃妝艷抹皮膚麥色發亮的酒店女公關沿牆壁站著不說話,只比了一個「五」的手勢。一個禿頭,帶鑲金眼鏡,全身穿孔外帶傷疤的攝影師拿著iphone,用閃光燈不停拍照。我閃過一個中性造型師,看她一手拿著推剪,一手拿著五顏六色的染膏,往自己身上或刺或抹。


我喝了一口手上的綠色冰砂moji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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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如果你只是想要看一些沒有營養的東西。這裡也有。
她說,我們都喜愛攝影。都愛看一些情色的。

她說,我勃起的樣子應該很棒。

她的比基尼線一覽無遺。就像是一件真的迷你比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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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蓄著大鬍子的中年男子將平板電腦上的八八拍音符切成或大或小塊狀,重新拼貼,和一個拿著空心吉他的肥婆以及手持小型混音器的老頭,開始彈奏腦音樂舞曲。一個空曠但全裸的地下室表演空間裡,一個著小熱褲的金髮女子,面對舞台,戴著心型墨鏡,撫摸下體。


花園裡丟著一堆性玩具,旁邊停著一台閃閃發亮的土耳其藍徫士牌。一個年輕孕婦,手拿粉紅色液體的馬丁尼杯,對著欄杆外的我招手。冒著泡的噴射水流按摩泳池裡頭,一個老頭,獨自看著《BRUTUS》。陽光刺眼,但異常涼爽。


我聽見,似乎是媽媽在叫我。「花生醬土司!」



麥當勞裡頭有人,但感覺不出有人。狹小的彩色球池裡頭,一個西裝頭男子只剩下頭,表情猥褻地:「下面有東西在碰我。」落地窗旁的大園桌,大鳥姐姐的頭罩下是一個穿著黑色雷絲內衣的女性肉體,在桌上跳著鋼管舞,腳邊有幾張鈔票,幾瓶伏特加與龍舌蘭。


麥克雞塊像是火山爆發般地從點餐櫃檯湧出。我站在哪裡看著一個喝醉的露出半邊胸部的穿著燈罩般睡衣的中年婦女被壓在雞塊下,痛苦呻吟。她手裡還有半瓶海泥根啤酒。


我覺得尿急。「奶油煎餅!」


廁所播放著莫札特。但隱約有女有男,嘶吼著。有人在敲著鍵盤。有人在撕貼紙。有人在刮東西。有人在哭泣。有人在用力。有人喊冷。有嬰兒。有水聲有腐敗味有香水味。廁所的衛生紙是LV的絲巾。小便池吹出一股冷颼颼的氣體。有一個機器人,賣著人工陰道與假陽具。


書店裡滿是同志。
書店裡滿是慾求不滿的潮流男女。
書店裡滿是熱褲比基尼與緊身泳褲。

書店正展覽著嬉皮的藥,披頭四的衣服。


機器人叫做「海綿寶寶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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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裡,我們各有動作,但沒有互動。
她將上半身寬鬆的T恤脫掉。


她說,開始了就別停,陷進去就別出來了。
她說,想看一些敗德的肉慾的東西吧。我們都是。


她走出燈光陰暗處,朝著臥房走去。

我坐上她原本坐著的椅子,餘溫仍在,然後將她未喝完的紅酒,整瓶往肚子裡灌。


煙灰缸熄滅。

她噴出了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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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羽毛飄向半空中。在佈滿陽光的空氣裡。


我跑著。在路面平整標誌清楚的馬路上。在某個城市的某個區塊。


一整排的老公寓正被上萬枝的炸藥綑綁。怪手舉起臂膀,矗立頂摟,屬名是「自由女神號」。一塊毫無用處的公園,一些石頭刻畫的奇異生物,一根已經毫無綠葉的老樹。一片停車場,只有格子沒有車子。一望無際的路燈。一座老體育館,表面爬滿藤蔓,裡頭夾雜無數棒球足球網球籃球羽球乒乓球。一個處處是廢棄物與菜渣的菜市場,紙箱,破機車,老卡車,扭曲的腳踏車被疊成一座山。


一個清澈透明的戶外游泳池。水下滿是彩色彈珠。我跟著羽毛跳進池子裡,看著遠方一棟高聳的鋼筋建築物,上萬片的液晶螢幕分解播放一個boyish的女孩全裸自慰。


天空裡的雲慢慢成了融化在水藍色裡的棉花糖。

空氣是氯,而女孩好白。


世界失去了聲音。
肉體失去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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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側身橫躺在全白的床上,像一條淡淡的牙膏抹在刷子上。
她說,我們的身體看起來都仍然寂寞。
她說,你看見的不是你看見的但是你身在其中。
她說,夢一般的現實鬧劇是一場夢。


她說,寫下來,印出來,讓文字成為一幅影像。


然後賣掉。
然後把她買下來。

她說,身體與生命,都要活得像個藝術品。



我聽見媽媽在叫我。我聽見雨。我聽見哭。我聽見樓塌掉的巨響。
我聽見一連串敲擊鍵盤那種復古又遙遠的磕磕聲。我聽見印刷機的運轉。


我聞到熊寶貝的味道。
我喝到漂白水的味道。


我看著她慢慢熟睡。我閉上眼睛。


我不是來看展覽的。
我只是無聊。


無聊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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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