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6日 星期一

關於那些不重要的事 (貝莉 x 寬六九)_ 不告而別的男人和說開不開的店






徐州路38號的門口是他這三年來每天的開始與結束。
三個四季。許許多多的人與事與物。
許多陰天晴天,許多想像都想不到的不可思議。
許多苦痛與激情與疲憊。許多悔恨。

他其實沒有真正開心過。1000個日子。但也沒有真正想不告而別。
這不是他。即使他不知道沒有貓下去這個餐館他還是不是現在的他。

餐館有天職,讓想吃飯的人有地方可去。服務食物,服務客人,服務飲料,服務氣氛。
這是做餐館的人的天職。但這可不是浪漫的事情。


他認真地認為,這是背棄承諾。
沒有什麼比滿心期待地到了餐館門口卻發現沒有營業更令人沮喪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感覺倦了。但他知道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完成。他的任務還沒有完結。

他和貓下去的所有人要重新開始了。

如同一個當代兩性作家說的,
因為這真的不是丟下一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就可以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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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倒的開序:

2012年結束之前,我決定和我的酒吧好友,當代兩性作家兼城市記錄者(頭銜乃應本人要求),貝莉,一起寫些什麼有趣的350字短文。以證明我們兩個人不是只會到處喝瞎扯文維生。但對寫的題目,或許,還是離不開兩性情仇與喝酒誤事的餐飲人生。


關於貝莉
http://berryho.pixnet.net/blog











2012年11月17日 星期六

39.








我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從東區到信義區,再從信義區往熟悉的迴路走。
我們沒有目的,沒有時間壓力。
我們繞了很多路。在入夜之後。
在忠孝東路與仁愛路與延吉街與松字頭的棋盤式街區裡。
我們沿路吃了一點巧克力。
買了熱熱的星巴克。
研究了路邊的腳踏車站。

我們沒有心事。
心事對我們來說已經不是重要的事。
我們沒有話題。默默地踏著雨滴過的馬路。
我們繞進一間speakeasy要了一杯可樂。

誰也無法發現我們。
沒有手機的糾纏沒有生意的問題沒有喧囂的酒杯餐盤撞擊聲響。
沒有人會再找到我們。這樣很好。

我們坐在火鍋店裡吃了一碗牛肉麵。
我們穿過幾間客滿的午夜酒館。
我們停在城堡般的高級住宅前看著半空中亮著的檯燈。
我們撫摸著停駐路邊的昂貴轎車。


那些說要幫助我們的人卻沒有實質行動的人已經不再重要了。
那些說有什麼方法卻遲遲沒有拿出方法的人也不是那麼需要了。
那些拿了錢就跑沒有半點道義說要出面卻一再消失的人,也都不能再影響我們的心情了。


我們走過了幾家初上台北時很喜歡去光顧的老舊餐館。
看著斑駁的油漆與灰矇矇的玻璃裡的我們已經不再是那時候的我們了。
我們脫下外套驚覺我們走路的姿態猶如當時一樣地無奈。
我們站上了天橋看著車子如電子樂般的流動。
我們想要讓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台北。

我們抽了一管菸。坐進巨大的咖啡餐館裡喝了另一杯咖啡。
我們買了一只新手機。然後從國父紀念館往回家的路上走。
我們坐在夜晚的公車站看著訊號燈沒有邏輯的輪轉。
我們坐上630號公車。聽著台北人廣播聲與仁愛路與總統府。
我們的夜晚失去時間失去對話。我們拍照,卻沒有聚焦。


南國來了電話。說我們很久沒有回家。南國說他們沒有雨沒有冷只是有點涼。
南國說,一家人很久沒有像一家人了。
南國很遠但是南國很需要人家告訴他們這邊一切都很好。就這樣而以。


午夜的街道我們繼續走著。
我們其實只是企圖讓行動像詩。畢竟我們沒有哭。
我們其實只是想要忘記自己的無能為力。
忘記自己沒有愛人的能力也沒有做愛的動力。
我們不再憤怒。


午夜,我們走完了記憶裡的那些台北。

沒有流汗。 







2012年11月13日 星期二

38.











午夜火鍋店就在那個巷子裡靜謐地亮著它的招牌燈。遠遠地,你不會感覺到什麼。巷子太靜而夜太暗。但愈靠近店門口,一種溫溫熱熱的氣息一種吃喝吆喝的聲音就愈是強烈。隱約的,一種讓人熱切地想一探究竟的氣氛從木頭門內不停地傳了出來。

你進門,找到位置坐下。在榻榻米圍成的矮桌子,或是矮椅子延伸的長吧台。你的腳可以伸進桌下,也可以蜷在吧台下。你很容易感到舒適。就算整個店裡頭滿是人群你也不會感到擁擠。這裡永遠是一種滿,但卻也有一種放鬆。人與人之間會偶有交集,但大家的注意力都會專注在自個兒面前的那鍋湯湯水水。這是這個城裡獨有的午夜火鍋。一種移民式的風格。基隆沒有高雄沒有花蓮沒有台中台南都沒有。

這裡有很濃很濁的湯頭。雞湯或是魚湯。用黃皮雞和黃魚去熬的。火鍋上桌的時候,裡頭一定已經擺滿了大量的肉與蔬菜。這是一種只要一上桌就會讓人很想舀湯來喝的火鍋。這是一種感覺很港口很勞動階級在吃的火鍋。這是一種不假掰很直接的加湯加肉加餃子加丸子的那種火鍋。你可以要一碗飯,也可以要一碗雞蛋麵,不脫火鍋的基本吃法。這是一種料吃完之後一定要用剩下的湯煮個麵或是用白飯煮成粥來吃的火鍋。

這裡頭的一切,反映出背後老闆的出身背景。這不是吃外省菜長大的人會煮出來的味道。這是一種藍領滋味。是一種教化與成長文化異於其他人才有的飲食體悟。你感覺得出來這裡面有文化,有故意營造的低俗,有無法模仿的人生滋味。但本質上,這是一種很容易讓人從comfortable吃到uncomfortable的深夜食物。因為你很容易會吃撐了而在隔天起床時感到腸胃不適。


我獨自坐在吧台尾巴的位置,吃著魚湯火鍋最後煮成的雞蛋麵。啤酒還剩一點。吧台裡頭,熟識的年輕女店員穿著深藍色tank背心在我面前彎腰工作著。她很會做調酒很會做菜很會說笑,除此之外,她也很會幫人整理床鋪。編輯前輩大A遠遠瞧見了我,暗示我過去。他的隔壁坐著台灣最頂尖男性時尚雜誌總編Green以及一個亮眼的女人。


Green在上個月和我一起喝醉過。或說,我只是累,而他很醉。那其實是一個百無聊賴風和日麗的星期一,我們碰巧在一個食物拍攝場景遇見了,然後莫名其妙地展開了一場12個小時的吃喝馬拉松。

9間店,他說,他喝到整個臉都綠了。他說,他很不爽。因為這一天的全部內容都被我寫上了雜誌。雖然我將他匿名寫成Blue,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他。那一晚,我還帶著穿短褲與帆船鞋的他走進全城裡最頂尖的紳士酒吧,然後拍了照。那一晚,其實我看得出來大家對這個時尚總編有多禮遇。讓他喝免錢的不說,女服務員任他吃豆腐不說,重點是大家都還能對他那不合時宜的休閒穿著視而不見。

我認為這些人對於真正餐飲圈子裡的人的喝法是無法承受的。如果不是和我一起,我想他不會混喝這麼多種調酒與威士忌與啤酒與葡萄酒。那是一種猶如外太空跳回地球的自由落體喝法。我在雜誌上是這樣寫的。總之,他的臉現在是充滿暖意的紅而不是臉色發青的綠了。

A說,他碰上了一個很怪異但很新的案子。他說,最近有跨國餐飲財團開始養一些情報人員。這些人通常都由圈內人轉任。這些人通常都可以到處在吃喝但而且博得大家喜愛。這些人能研究出許多餐館的缺陷然後寫成報告。這些人連一個話術都可以拆解出許多有機體的服務組合供頂尖餐館的營業系統設計與應用。

A說,他聽到風聲。從一些餐飲高層。他說,這個城裡有人正在物色這類型的高手然後吸收。薪水很高時間自由,即便任務可能很多,但重點是,能到亞太地區的所有大城市裡做這類型的滲透工作。

我是聽得入迷,但對於Green旁邊的女人多了點興趣。她手長腳長,有著淡淡焦糖色的發亮皮膚。或許是因為吃了火鍋身體發熱而浮起微細的汗珠才讓她的皮膚發亮,但又或許只是我眼花了也不一定。她身上的海軍式條紋背心明顯過緊,露出半罩式的內衣紋路,胸前有點凸起,但我不確定那是奶頭的形狀。我看著她的金色耳環,看著她露指的高跟鞋與藍色指甲油,看著她盤在頭上的長髮出了神。而大 A的聲音顯得聒噪,糊成一團。直到一個手掌在我臉上乎了一個耳光。


A說,他們盯上我了。
然後我看著Green。他們是誰?


Green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喝一整天還能記下所有細節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帶種把一個時尚主編當做小寵物般地餵食,並且吆喝他一起到處騙吃遍喝的。不是每個人,真的不是,能又低調又巧妙地和城裡所有年輕的頂尖餐飲人混得這樣熟捻的。他說,他被迫推薦一個這樣的人,不然他在路邊尿尿的照片就要被登上數字八卦週刊。他說,他有形象,而這個工作的人選,全台北應該沒有幾個人需要去多做思考的。

我喝光了Green桌上的那杯橘子汽水,順手也把大A面前的威士忌喝掉。然後看著他們旁邊這位明顯太過漂亮而不應該是這裡會出現的女人。


Green說,她是來面試我的。

她說,她叫做Vesper


突然間我覺得全身怪。


這些人,
真的以為自己是來演007的嗎?






2012年11月3日 星期六

37.








有時候為了消遣,我會從汲取不盡的感官記憶庫裡,逼真地喚回味覺、嗅覺的記憶。我還運用了其他的技巧來彌補不足。我用細火慢燉對食物的總總回憶。

我們隨時可以上桌吃一頓飯,很是輕鬆自在。要是把這兒當作餐廳,不需要事先定位。要是由我來做飯,一定會賓主盡歡。紅酒牛肉比較油膩,凍汁牛肉帶點透明,杏仁蛋塔有一點點酸,酸得恰到好處。隨興之所至,我為自己預備了十二隻蝸牛,還有一道酸菜花生配豬肉,而且還準備了一瓶用熟透了的白葡萄釀製的金黃色美酒Gewurtztraminer,有時候我想吃一粒蛋黃沒煮透的水煮蛋,配上一塊抹著鹹奶油的麵包片。真過癮啊!溫熱的蛋黃流進我的口腔和喉嚨,細細、暖暖、緩緩的流進去。不會有不能消化的問題。

當然,我的用料都是上選的:最新鮮的蔬菜、剛從水裡撈起來的魚、細嫩含脂的上肉。每一個步驟都要講究。為了做得更周全,有朋友把製作傳統特魯瓦小臘腸的食譜寄給我,這種小臘腸要用三種不同的肉做料,再用細繩纏繞起來。同樣,我也非常看重季節的變化。再這個時節,我的味蕾細細品著甜瓜和紅漿果的冰涼滋味。而且還要把我的慾望封存起來,留待秋天才吃牡蠣和野味,因此我比較理智了,比較懂得克制食慾。


Jean-Dominique Bau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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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越巴黎而行,而巴黎根本不在乎我。
一切都如同原樣,除了我。我在他方。』

我抄下了 在《潛水鐘與蝴蝶》裡面的句子。
當作一種儀式,告別式的祭文。 
我要將這些字印上酒館裡面的某處。
或許是桌卡背面,或許是廚房牆上。

新聞裡面,一名旅法台灣藉女廚師,昨日在巴黎第六區意外墜樓身亡。
女子僅著衣褲,疑似使用藥物,其畫家男友正被警方調

該女子留下一名兩大的女兒,尚待家屬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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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氣息還停留在充滿煙味的空氣裡。

凌晨,落地窗外的巷弄裡,像一幅靜默但鮮活的畫。
最後兩個女客人和我道別,帶點微醺,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裡。

我放了Smashing PumpkinsMayonaise來聽,就像她還在的時候那樣。
天未亮的氣氛下我總是可以很清楚的想起她的每個事情。
好的壞的,開心的難過的。得的可惜的。
我喜歡想她,勝過於想像別的女人;就像我喜歡悲傷,勝過於快樂。
我沒有將酒館外的燈熄滅,鐵門也沒拉下,只是把玻璃門鎖了起來。
放下紙筆。我拿了兩個蛋和土司,做了個 Croque-Madame

自她離開之後,我只為自己做這種荷包蛋起司火腿三明治。
自她離開之後,我只在這個時候播放Smashing Pumpkins的〈Siamese Dream〉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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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一起工作的時光,是美好但廢的。

當我去應徵時,她正攪拌著鋼盆裡的蛋奶糊;酒館裡正撥著「Today
她有著深刻輪廓、特殊韻味,一個法式小館裡的迷人女人,就該像她這樣。

她看著我放在吧檯上的履歷表。她只問我是否喜歡搖滾樂。
這個地方一點都不文藝,如果我是那樣以為,那麼就可以滾了。

,我只要有音樂和食物,什麼都可以。
還有,我也喜歡這首歌,以及法國酒館菜。

那天,我發現,整個6坪大的酒吧裡,除了香煙酒精以及食物,還隱約飄散著植物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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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男友是她在巴黎的希望。
她會過去。可能。
她要再去巴黎。可能。
生個有法國輪廓的小孩。可能。

她要我有天也和她去巴黎。
可以放縱的吃喝玩樂。

她以為我是GAY。無妨。
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但在這間酒吧裡,我只想為她著迷。

如果她去了巴黎,小酒館要盤給我。
那天我們躺在床上,有點暈眩有點迷濛,有點甜,有點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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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做菜之前,我們已經喝了點酒。
她不想文藝,但這裡藝文的人很多。

酒精,藝術,搖滾,假知青。
這些人喜歡她做的菜,喜歡酒館的狹小左派氣息。

她常一邊喝酒一邊烹調牛排薯條。
當然,薯條其實都是我在負責。
她也喜愛做各種起司三明治,甚至花神咖啡館的威爾司乾酪,她也會做。

許多午夜接近凌晨的時候,一批DJ會出現。交換著音樂和藥丸。

然後有天,她帶我到酒館頂樓,看著陽台上種著的整片植物。
她告訴我她的神奇布朗尼和伯爵奶油餅乾的小祕密
以及她已經決定要去巴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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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她的頭髮仍是的,站在公寓門口等著我。
我帶了兩瓶勃根地紅酒,當作餞別禮。

我們喝了個大醉,用了點東西,然後相擁而睡。
為何讓自己赤裸,幾乎沒有印象。

隔天,她做了一大份英式早餐。
滿滿一盤有香腸有培根有煎蛋有蕃茄的早餐。

我們默默吃著,像是為了道別什麼。

白天我們去看了電影。有關巴黎的電影。
一個中風的法國男人。當過ELLE編輯,上過正妹吃過美食喝過美酒開了一部好車,
然後中風。

晚上開店,我們依舊沈默。
我找到了Ultra Orange & Emmanuelle為電影唱的配樂。
放給她聽,或,是放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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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巴黎在等著她,
她在等著真的巴黎。

我不會留住她什麼;
她也不會承諾什麼。

這就像是一首首悲傷又激昂的吉他樂隊歌曲。
讓我著迷卻也讓我墜落。


她向我道別,我沒有正眼看她。
門關上之後,我突然感到空虛。

音樂仍持續放著。
但對話卻已結束。

鐵門鑰匙以及巴黎鐵塔鑰匙圈,放在吧台盡頭。
我看著那個遙遠的巴黎。

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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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 Kiss Me Goodbye
If you close the door just turn off the lights now
the world looks better into the dark
between the curtains somebody's watching
oh sail me the moon before it's too late

son't kess me goodbye baby

I turn around since too much time 
those railroad tracks will swallow my mind
I try so hard to stop waisting my life
if only I could just make you mine

don't kiss me goodbye baby

夜晚最後一班捷運的聲響已逝。
我們倒光了今晚第二瓶紅酒。
她的紅色指甲油,她的手指,在沙拉葉裡面晃動,漾著油光。
我等著,她的溫沙拉。

一切似乎沒什麼改變,但一切似乎又將要改變。
我如果不去想她即將離開,她似乎就像沒有要離開。

我倦了,在吧台上,聽著四四拍的吉他刷弦。
那聲音亮的讓人耳著迷。就像她的鎖骨,她的呼吸,她的乳房。

她拿起燃燒的植物,抽了一口,然後吐出了濃濃的煙。

我其實只想問她

今晚,和我回家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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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哀悼她。
我在哀悼誰。

我在哀悼什麼曾經存在卻又不在了的。

凌晨,我讓iPod音樂持續放著,把廚房的燈留著。
這是種儀式,告別式。

我走出酒吧,讓巷子裡的這間酒吧像在等著誰回來似的。

然後獨自走路回家。




〈原文寫於20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