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6日 星期三

67.









我坐在火車上吃著我的防水三明治。下午的稻田在車窗外流動。加了濃縮咖啡的啤酒發著濃濃的泡。我喜歡有餐桌的火車。即使只有我自己坐在裡頭。即使我不知道要去哪。

年輕女孩的長髮感覺異常溼軟。不是一種髮量多的長髮。及腰。半透明的白色T恤上的藍色圓點配著肉彈式的胸部在談話間不停地晃動著。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吃著肉桂卷喝著咖啡。她回頭看我。微笑。像是種法式誘惑。

一碗義大利麵冒著煙在服務生的手上從我面前走過。我的啤酒剩下一半。車廂內洋溢著一種花香的氣息。應該是種香水。大部份人低著頭在滑手機的同時音響傳來傻瓜龐克的音樂。然後終點到了。我穿過胸部像肉彈的女孩子並說了聲抱歉然後把自己連同行李小心地穿過人縫。空氣在車門打開之後帶著熱氣襲來。我站在月台。一個人。其他人魚貫地走上手扶梯。然後我看著對面諾大的空蕩的月台想起Wes Anderson的電影。夜晚的空著的車站。投射燈。金屬長凳。公共電話。有風。

我想起在廚房裡工作的那些人。那些在餐館上班的男男女女。我想起每個吃著的喝著的臉部表情而我們服務的時候不是笑得太假就是情緒真的太僵。我想起一些容易喝醉的女人。裝醉的女人。愛擺闊的男人。老的年輕的。能吃的能喝的。我想起那些有錢又有品味的人。大方的人。

我想起那些工作的當下想著要去旅行的時時刻刻。然而真的成行之後,像現在,其實卻又寂寞的慌。手機覆開。沒有人撥電話給我。沒有人寄信給我。沒有人找我。我也不知道該找誰。

坐上計程車之後我看著陌生的城市有著和記憶裡相同的霓虹藍綠。然後我在一間酒吧式的餐館下了車。爬了四層樓之後我安頓好自己。房東聽說我來自那個地方,對我特別親切,直說她好久沒去那地方了是否依然令人充滿希望陽光無限美好。我笑了笑。只說了我很習慣那裡的雨。然後接過鑰匙。我洗了一個長長的澡。

酒吧式的餐館有個霓虹燈的招牌上面寫著銀河盡頭。我坐在裡頭,等著我的烤羊肋和濃啤酒。老闆是個女人。熟齡但仍笑得少女。客人大多是附近大學城的年輕人。一如往昔。音樂依然是咆哮式的爵士樂。酒杯依然沒有停過在每個人的桌上。我向老闆問起一個老朋友。一個女人。然後她說,她們分手了。幾年了。沒有聯絡了。

這裡食物依然很好。酒也很好。銀河盡頭,只是沒有人在等我。

走在燈光昏暗的河濱步道,我避開了同志聚集的工廠舞廳,轉進快速道路下的另一段自行車道。然後那個充滿熟悉感的老地方又出現了。在一座高壓電塔下,我停在一座小門前,和一些年輕人站在一起抽了兩根菸。門上沒有招牌,只有一盞昏黃燈泡,有亮燈就有營業,沒亮燈就是休息。推開門往下走,音樂聲愈來愈大,直到你可以辨識出來那是誰的搖滾而你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擁擠的人群裡頭。煙霧彌漫,酒味四溢,這裡活像是地下墳場。而這個城裡的人也習慣稱這裡墳場。沒有人在意身體接觸。在這裡。一切的摩擦與觸碰似乎都有一種潛在規則讓所有人遵循著。我穿過舞動著的流著汗的許多肉體。我停在吧台前。我喝了一杯德國藥草酒。隔壁的男人看著我。隔壁的女人看著我。各種不同國籍的人打量著我。新鮮人。然後有人拉我。叫我hipster。讓我回頭。金髮的人。女人。也有可能是男人。我搞不清楚。但那太過亞州的單眼皮卻有種陌生裡的熟悉。

她拿出彩色的藥丸。她問我是否還記得自己喜歡的是什麼感覺。她請我喝了一杯橘子馬丁尼。然後我們在廁所旁的小房間抽了兩管香草捲成的濃濃的菸。我們似乎認識很久了而我並不是很確定。但她異常的友好對我來說也不是需要防備的事情畢竟這個旅行對我來說只是想遺失什麼而不是想防備什麼。她太過迷你的胸部在緊身洋裝下顯得多餘。我無法想像她的肉體以及曲線。我認為她的裙子底下並沒有毛髮。

走出電塔裡的墳場酒吧之後我抬頭突然被滿天的星星給嚇傻了。我半跪在草皮上久久不能自己。一種好像電子浩司要從音響裡迸發的感覺在耳膜裡蠢蠢欲動。我看著我鍾愛的那樹在午夜跟著月亮發著綠光。我聽見狗吠。聽見鳥鳴。我聽見女人無數次的呻吟成了一種無法揮去的迴音。我躺下。希望可以更往下。我躺平。大字型。我呼吸靜態的空氣想找到風的聲音。我的藥效正在最巔峰。我好巨大。夢好巨大。女孩子與男孩子在我旁邊跳著舞。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咆哮。沒有人知道彼此的名字而我正在狂喜的邊緣。我敲擊敲擊再敲擊。直到一口冰水被灌到肚子裡。

我在賣著漢堡和炸海鮮的宵夜店。我看著綠色的卡座沙發上面破掉的地方。我手裡握著一顆起司融化的漢堡。可樂的冰塊不停地往下沈。店員在遠處看著我。我回神,咬下一口食物。我回神。沒有嚥下這口食物。女人說她好餓。在我對面。在剛結束派對之後。在沙發破著的那個位置。女人說她想抽菸。在我的記憶裡。

我以為我還在火車上。
我以為車票還在口袋為了怕不見。
我以為那回頭對著我笑的女孩就是香水的主人。

廚房傳來了金屬撞擊的聲音。打烊前的餐館。我在一本雜誌上發現了我許久未曾想起的一段旅程。我去翻了多年來被壓在書裡的那些明信片。我知道自己老了。字句的寫法也老了。紙黃了。郵戳也褪色了。我坐在午夜逼近的無人餐館裡找到了一些小時候的想法以及被時間洗去痕跡的那些人事物。藥物與酒精,肉體與音樂。奇想般的城市。我想起了那裡。我決定成行。甚至不知道那裡是否一如往昔我決定馬上離開這裡。我聯絡了那陳舊的旅店而電話那頭似乎還歡迎著那些無處可去的旅行中的迷路人。

他們說這是瘋狂的決定但我坦白的是我需要找回一些活下去的動力。一些關於人的感覺。基本的感覺。快感。墮落。放縱。然後找到自己是怎麼來到現在的那條路。踏上火車那一刻。我似乎看見了自己還年輕時的那個模樣。

破曉。城市在我的房間窗戶外醒來。我看著那些街道逐漸明白我想找的人不過是刺激的代名詞。一根菸在陽台開始燃燒。我泡了茶。然後將城市的聲音關在窗外。躺在床上的那個陌生人我並不叫醒她。我也不記得我們的過程。我看著她的臀部。她的曲線。棉被輕輕地覆著她的上半身。

我想喝咖啡。試著猜想陌生人想吃什麼東西。我想去散步。一個人。但也想等她醒來同桌早餐。我試著擺脫職業病。試著擺脫記憶。很糟糕。關於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我們曾經共同有過的房子在這個清晨逐漸吞噬了我的思考。

我們是否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揮霍掉我們這輩子該有的浪漫。我們是否在那些許許多多的當下就已經把這輩子的愛都用盡了。我們是否只剩下需要痲痹需要刺激的肉體。然後只能在瞬間回想。回想生命裡的那些高低起伏開心痛苦。

我們是否還知道還記得彼此有過的那些曾經?是否還記得對方?是否還能有想起什麼的那個衝動?

突然電話響起。我與陌生人的房間裡。電話響起。我回過神,看著那女人的胸部,看著那熟睡又帶著微笑的青春臉龐。我看著我的三明治。我喝著我的啤酒。

我的電話響起。我站在廚房裡。我在火車裡。我在酒吧吞下藥丸我在餐館吃下漢堡。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


火車上,女人問我,旁邊有人坐嗎?我沒有回答。我抬頭回望整個車廂。空蕩蕩。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開了另一瓶啤酒。我找到了我的藥丸。在終點站之前,她坐了下來,然後靠著我的肩膀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