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上天天都在塞,每個人天天在忍耐……』
廣播裡,遙遠年代的陶喆還在唱著。而用來形容眼下台北令人窒息的通勤交通,卻仍舊貼切。
他困在通往車站的塞車路程裡。他想著遠方的家鄉。但心情並沒有興奮可言,畢竟他並沒有認真需要回去的理由。
在過了三十歲之後,每次回到家鄉,所有遇見的人事物,所有對話,其實都只是更加突顯了自己仍是個一事無成的混蛋這件事實罷了。
前晚,他從email連絡上了前女友,並相約過些時日在家鄉的那間老咖啡館見面。但當時他其實並不知道,在不到幾天的時間裡,他就已經搭上了開往家鄉的列車。
這一切的決定來得突然,讓他甚至來不及告訴她。
他認真回想,這幾年裡,除了無數個寂寞打著手槍的夜晚,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般的渴望見到她。
空曠的高鐵車廂裡,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虛無在蔓延。他試著想像前女友過了三十歲的樣子。他試著想像變了許多的她是什麼樣子。
他將手機打開,撥了她的電話。
來電答鈴,是Nirvana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
響了一陣子,但沒人接聽。
---------------------------
女人似乎只要一過了三十歲,老化的速度便會愈來愈快,愈來愈明顯,愈來愈無情。眼前的這個女人,好像歷經了一段漫長的人生,才從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來到了眼前的這個當下。她的整個臉,整個髮型,都已經變得成熟而且陌生。甚至是她的聲音,說話的方式,也都變了個人似的。
傍晚,咖啡館愈來愈昏暗。他喝著第二杯卡布奇諾,然後聽著女人述說這幾年的日本流浪生活。原來,她早已經結過婚,和一個做平面設計的日本人。而離婚又回來台灣,則是去年才決定的事情。
在某個瞬間, 他覺得,當自己過著日復一日的虛無生活時,大家似乎都已經把人生該有歷程都經歷過了。他問,為什麼離婚。
她說,因為太窮,太無聊,也許是太想家,不知道。
結婚後的生活,並不是談戀愛那樣浪漫就可以了。很多事情都不對。連玩都不開心。
她有一種蠻不在乎卻又缺乏自信的表情,其實仍舊和年輕時一模一樣。
她仍會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很像是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丟臉事情那樣。
在咖啡與香菸氣息消散的瞬間,咖啡館進入了夜晚。
他提議到城市另一頭的英式酒館吃晚餐。
在離開咖啡館之前,他看著鏡子裡自己那張鬆垮的臉,以及前女友盤在頭上的成熟髮型,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超現實感。女人則因為有人能請她吃飯喝酒而感到開心。而他卻明白地知道,自己之所以也跟著開心,其實是因為一股久違的肉體興奮感在作祟。
--------------------
對於相隔多年再見面的兩個三十歲寂寞男女來說,任何一個小小的火花,都會造成無法收拾的慾望爆炸。
他和她,在酒精的催化、菸草的作用,以及不斷懷舊的感傷情緒裡,來到了兩個人曾經也住過的廉價河邊旅館。
他們在擁抱之前,短暫停頓了一會兒。就像是一種放手墮落前的思考。然後,很瞬間的,他們便不再想了。他們扒光彼此,讓對方面對著彼此已經走樣的身材。
他年輕時所沒有的凸肚腩,讓他感到羞愧。她不再光滑的皮膚與乾癟的乳頭,則同樣是種全然陌生的觸感。沒有套子,也沒有過多的接吻,他們讓彼此在沉默裡蠕動身體。與其說他們兩個人是瘋狂地做愛,還不如說,他們是急欲在彼此身上找回青春記憶裡的快感罷了。
前女友在床上表現出他未曾見過的成熟與狂野。甚至,用手引導,暗示他可以從後面來。但意外地,他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想要射精的衝動。他發現,在激情開始之後,他彷彿又回到了以往那種機械性的抽插動作。
他其實感覺陌生。也羞於用身體語言暗示女人他想要放進嘴巴裡當作結尾。最後,他讓女人取得主導權,坐在他的身上,找到了幾次高潮。
這種兩個人總在不同時間不同部位裡得到高潮的情況,仍和他們當初交往時一樣。而這也再次讓他感到灰心。更怪異的情況是,在他們性交的過程中,他一再想起某天在誠品書局見過的懷了孕的美麗女子。
清晨微亮的光線為旅館房間撒上了紫色。他坐在床邊,即便身體疲累的像破了洞似的,他還是一再想起一種模糊的,想讓女人懷孕的奇怪念頭。但他知道,這絕不會是發生在身旁的這個女人身上。
他們仍舊是兩個不同調的人。
只要忘了懷舊,他們的未來,依然是沒有交集的。
走進廁所,他呆坐在馬桶上看著鏡子裡那個頭髮凌亂眼袋浮腫的自己。牆壁裡傳來水管的咕嚕聲。這種一個人默默地在旅館廁所裡思考著什麼的情況,讓他覺得是曾相似。很像是,三十歲前的某個派對,他背著當時的女友,帶著另一個陌生女子進旅館的那晚。
他安靜地將身體擦乾淨之後,便穿上衣服離開了。
只留下熟睡的女人在陰暗的床上。
---------------------
他在火車站附近的學區吃完一個飯糰加奶茶當作早餐之後,默默地站在破舊的火車站大樓等著計程車。一個拿著民謠吉他的流浪老頭和他四眼對望。而那把吉他上貼著動物保育協會的熊貓貼紙。
天已經全亮。他回到了那個曾經是家的地方。一棟老舊的15樓公寓華廈。一打開門,坐了一會兒,呼吸了一下怖滿灰塵的味道之後,他便感到累了。在撲了罩巾的床上,他倒頭便睡了起來。
夢裡,他徘徊在廚房裡工作的影像仍然揮之不去。
---------------------------------
他坐在父親的床邊。而父親沒有和他說多少話,獨自看著自己的書。直到一起吃午飯時,情況仍是如此。
記憶裡,自從父親戒酒之後,他們父子好像就再也沒有開懷的對話過了。這很難想像,畢竟對一個正常人來說,似乎鮮少有人會因為失去了酒精而連帶也失去快樂的。不過他很明白地知道,這和酒精或許無關。這和他的失敗人生造成父親心中的陰影,可能還比較有關。而已經和父親離婚的母親,也不再會說些什麼關心或鼓勵他的話了。那似乎是因為看破了什麼,而不得不選擇的冷落。
他的家鄉之旅,在看著這輩子不知道能再見幾次面的兩個父母之後宣告結束。
他突然有點懊悔。懊悔回來這個陌生的家鄉。就像他一開始就已經知道的那樣。這個地方就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是因為再次失業而回來的。
即使他或許是因為真的想家才回來的。
但家鄉對於失敗者,卻並非全數歡迎。
-------------------------
坐在往北的第一班車上, 他仍不確定是否想回台北。
戴上耳機之後,他選定了Oasis的歌,然後重複播放。
How many special people
change?
How many lives are
living strange?
Where were you while we
were getting high?
早晨七點半,手機鬧鐘又自動響起。
他,一個三十五歲的失業廚師,獨自坐在空蕩的高鐵車廂內。
(原文寫於2008 November)